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己亥冬，天色开霁，余自辰州启程，越乾州，至镇竿。彼时，诸友咸集，臻臻至至，俯仰斯文，觞咏之间，或言或笑，晏晏然，莫不意惬。入夜，临城，烟火浮冉，饮者恣纵，扼腕抵掌，错杂嚣呼；歌者徐行，匿影树下，环顾左右。弱管轻丝，鸡鸣枕上，方簇拥而回。
翌日，往老洞，众皆欣。老洞者，去凤凰城西百十里，横三江，循千工坪，绕麻冲，即慕至。余性孤，喜朴寂，虽常远足，却忽略于近郊，于老洞，不曾问津，浑不知一二。沿途高岭，多峙于一地，涧流穹谷，险夷不一，幽岩曲径，弥望盱盱，不知西东。
入寨，方知乃石头王城，世为苗裔所居。环山为壑，中洼为田，村依山势，回合迷冥，山即为寨，寨即为山，其石嵯峨，其树蒙葺。青石灰瓦，营营屋宇，连甍接栋，居人颇盛。石堡碉楼，枪眼密布，可瞭远，可鸣鼓，可传警，可御敌。墙高径细，斗折蛇行，呈九宫八卦状，家家相通，户户相连，似连却断，似通却闭，入之则迷。老洞设屯于明洪武年间，朱元璋曾屯兵数十万，军屯民垦，征苗平蛮。天启年间，保靖宣慰司属下田兴爵筑石为城，西托云贵，东控辰沅，北制川鄂，南扼桂边。
昔之苗者，其远祖蚩尤，与炎黄逐鹿大战，兵败南徙，流散至湖广滇黔，峡山阻谷，穷陬僻壤间餐风饮露，饥渴劳顿，是故必强筋悍性，蹙然觅生，每朝出晚归，佩刀执弩，会聚一墟，莫不敢释。其妇，多茁壮，绩麻染色，一犁春雨，耕织有时，喜裹青丝或花彩头帕，喜银饰，常罄家之有，或为项圈，或为披肩，或为耳环，或为戒镯，或为手钏，斜行处，环佩叮当，声色俱佳。因其险僻幽翳，地瘠人贫，困于生计，常弱则请命，强则跳梁，叛服无常，故此盗匪盘踞，此击彼窜，兵去匪来，生民苦于此，聚族而居，筑寨以保，试图尔安尔居，然亦多不济事。
同行者中，志保兄系土著，淳笃朴厚，悉其掌故。言此寨有湘西苗家之首富，名麻江富，长塘丰草，走马放鹰，其麻家宅院，屋宇重重，妆于藻野。万担晒谷坪，人环观之，立者林林，蹲者蛰蛰。曾置银钱于阁楼，梁不堪负其重，断毙夫命。言毕，意色酣悯，可知其奢之侈，其悲之催，福兮祸兮，瞬息之变，天命使然，无不愀戚。
余之兴，在湘西王陈渠珍故居。玉鍪治于湘西，凡三十载，雄才强力，保境安民，兼之艽野尘梦，冲冒雾露，行万峰之顶，入藏平叛，皑皑雪域，冬穿羌塘，藏地惊魂，命不可期。幸有西原，万里从君，誓死相随，茹万苦百艰，敢犯壮夫健男窘步撠肘之奇险，从容以护，生死绝恋，天地感佩。入寨良久，巷陌迷离，凡数寻，臻臻簇簇，皆不可得。
泸溪晓凤姐，清妩若水，其孙玺涵，趣稚可爱，余负之，俯仰秋毫。童骤言，有风处必有出口。余遽闻，惊诧莫名。遂复寻，横坡上下，左右东西，终于通幽曲径处，倚墙豁然，门楣高悬，窄身入，庭阔面敞，飞檐微翘，三五匠人，正推刨斧凿，似修葺房梁窗棂，厢房重檐，苞谷悬陈，一帷金黄，如幕如帘。有八旬老妪，探帘而出，面净衣素，颦眉一笑，苗言方语，虽不能解，却顿感日暮霞生，耳得目遇，大可净几暖炉，素瓷静递，凝香聚萃，心定神怡。
于老洞，匆促须臾，揩汗，拭目，冯虚御风，犹遗世独立，虽不至羽化而登仙，亦可凝思寂虑，渺沧海之一粟，凌万顷之茫然。面山，米拉新村黄墙黑瓦，蜿蜒层叠，通衢处，高山枯荷，正蕴明月之诗，众鸟横山，可歌窈窕之章。春来夏至，一山清梦，满寨星辉，馨香盘结，馥郁其中，老寨未老，新寨日新，石头王城，亦可石破天惊矣。
是为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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